蒙宝

我是星辰

【塔西au24h/16:00】灯红酒绿

读前必读⚠️⚠️⚠️:

对不起对不起大家,因为实在是没有把握好码字写文的速度,因此迟发了将近一个多小时,对不起对不起——!

⚠️本文很长,全篇近两万三千多字,请耐心阅读——!

⚠️au为中世纪,其实并没有涉及中世纪背景太多内容,我太菜了()

⚠️人物OOC预警!

⚠️文中的赏金猎人西不等于页游话剧中的里克。

⚠️那么,阅读愉快——!










火。火。火。

 

破碎的烛台,横七横八摔了一地的蜡烛,被烈焰吞噬的王冠,被摧残至尽的王座。国王朝天空伸出双手,疯狂的大笑声被正上方掉落的一大串水晶灯粉碎,这个王国最高贵的头颅的碎裂声似是助长了熊熊大火的燎原之势,刺鼻的铁锈味自四面八方弥漫,头顶上方摇摇欲坠的木块不详地燃烧着,赤色火焰阻碍了台阶下的赏金猎人的视线,他险些被不知名的木料残骸绊倒,腰间配剑不知觉间已滚落至地面,而他再也顾不上其他,真相也好谎言也罢,还好被熊熊烈火吞没的只应该是该死的,不该死的人还活着。

 

也算是命中注定,皇座后的那扇着了火的暗门扑簌簌散架为几块狰狞的木板,露出内里满载的珠光宝气,西蒙攥着二十年前的那封破烂不堪的密函,死盯着几乎快要被火焰烧毁的密室,眼里也像燃着火一样,他甩开手不顾塔巴斯的阻拦,毫不犹豫地冲入了密室之中。

 

 

 

 

 

 

一年前。

 

一支最为古老也最为神秘的赏金猎人家族接到了国王的密函,狡猾聪慧的国王预见了即将到来的一场政变,军机大臣与他针锋相对已久,对权力的渴望使双方都失去了正常人所具备的理智。国王委派一名赏金猎人绑架军机大臣的独子,以便他借机嫁祸于人打垮暗中的宿敌和竞争对手,帮助军机大臣找到“幕后黑手”,调节好与大臣的关系,以防危及统治的政变发生(国王在密函中有意强调了替他“保密”的要求)。国君为此痛下血本,承诺绑架成功的猎人可以选取他的私人宝库里的任何一件祖传的宝物,并且他在位一天,就将维护王德尔赏金猎人家族的荣誉一天。

 

存在于表面的虚假利益逃不过经验丰富的赏金猎人一族,实际上这无疑于一个赤裸裸的致命威胁。任务一旦完成,当事者被发现的可能性很高,军机大臣及其心腹不会也给赏金猎人一家全尸的机会;到了规定的时间,若任务没有完成,国王也不会给他们一个好下场。

 

在这个生死攸关的节点,初出茅庐的西蒙作为他们家族最年轻的一位赏金猎人,接过了国王的委托,担下大部分风险,为家族争取了撤离这个国家的时间。家人们商量之后告诉西蒙,结果不重要,这本来就是一次赌命的残酷游戏,他只需要装模作样为国王办事,家族会赶紧收拾行装找机会移居他国,一来,他们家族在这个国家积怨已久,树敌众多;二来毕竟他们家族四处奔波的传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离开熟悉的环境也是件好事,以防止政局中某一派的追杀。

 

“在离开这个国家之前,我会完成这个任务,为家族争得荣誉。”

 

西蒙坚定地说,族人们微微愣神。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赏金猎人的家族都有个传统规矩,一向以接受的任务的危险程度来评定等级高低,而王德尔家族向来以最危险的任务、最短的时间和最高的质量称霸整个赏金界。而这次的委托在赏金界闻所未闻,这种等级的任务无非是一种可以给祖辈争光的荣耀。

 

“我不想放弃。”

 

“这不是放不放弃的问题,西蒙,”他的堂兄一板一眼地告诫他,“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西蒙还没来得及表明立场,族人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

 

“孩子,听我们这些长辈的,”西蒙的大伯眯起眼睛打断了亲戚们七嘴八舌的嚷嚷声,他咳嗽几声,挺起胸膛,威严地扫视了聚在礼堂的族人一圈,大家立刻配合地保持鸦雀无声的状态,大伯满意地点点头,洪亮雄厚的嗓音响彻整个大厅,“这次任务生死未卜,虽然说是你的第一次试炼,但是结果不重要,真的,你可以不去完成这个任务,我们只求你平安回来。”

 

所有人都在凝视西蒙。大伯莫名其妙有点心虚地瞟了他一眼。

 

“任务不重要,我们只求你平安回来。”

 

大祭祀拄着金顶拐杖沉默了一会儿后坚决地说,声音发颤,拐杖敲击地面发出有力的叩击声,一下又一下,沉重又决然。一股暖流从心脏的位置启程,包裹着西蒙的五脏六腑,温暖着他的全身,他的眼睛湿润了:他的家族在为了他的安全而放弃王德尔这个名号名垂青史的机会。

 

西蒙看见不远处靠墙的堂兄滑稽地抽搐了一下。

 

族人们渐渐散去,西蒙攥着信函正欲起身,一只骨节分明、皮肤松弛的手突然搭上他的肩膀。西蒙一惊,一边嗔怪地想着是不是豪爽的大伯又在跟他开玩笑,一边转过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浑浊又强悍的眸子。

 

西蒙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这双眼睛的瞳孔处似乎燃烧着一团跳跃的火焰,可他定睛一看才发觉这只不过是摇摆不定的蜡烛火光所映射的虚像。他从未像现在般接近过王德尔家族的最高权威,即使是刚才的全族会议上也只见他端坐在镶了金边的花木椅上沉默不语。西蒙立即恭敬地起身,上身前倾微微鞠躬向老者致意:“玛德烈大长老。”

 

长老庄重地叩首,要过了委托函凑近火光细细查看,时不时用干枯的手指摩挲皇家的御章,他凝视着密函沉默了许久。末了,玛德烈闭上眼睛,倚着拐杖的手似是拿得不稳而发颤。当他再睁开眼睛时,里里外外的气质完全变了,完全变了——西蒙惊得后退一步,可能是由于平日里大长老的言行举止已给他留下了坚毅强悍的印象,他从未料想过如此德高望重、从容不迫的大长老有一天会有这样的眼神。

 

那双眼睛充斥着愤怒、震惊和困惑,满载着痛苦、不甘与悲哀,快要溢出眼眶的复杂情感甚至感染到了西蒙,西蒙心里好像有一块大石头,磨去了他先前对家人满心的感激和动容,徒劳地留下了未知的阴霾。大长老看上去无害又极其危险,他僵在那,连呼吸都放慢了速度,像是不忍惊扰古色古香的大堂沉淀了岁月后的宁静;西蒙看见长老的喉结滚动,牙关紧咬,瞳孔里火光一闪、战意肆虐,若不是拖着一副衰老的身体,没人敢怀疑他能把一头猛兽撂倒。他似在向四周辐射压抑着的沉重心情,礼堂的光源仿佛也为他暗淡,有那样一刹那,西蒙看见长老捏紧了信函,下一秒他的另一只手也脱离了拐杖的支撑而压在了信封上,似乎要撕毁密函。给赏金猎人的信函是一种契约般的存在,是双方一笔交易的记录,信函在交易结束前不能丢失和摧毁,这是猎人一族最古老最简单的规矩。

 

西蒙的内心挣扎了一会儿,如果长老毁掉了信函,作为族中最高权威,就可以代表王德尔家族拒绝接受国王的任务,那他最终还是决定服从长老的选择。他等着清脆的纸张撕裂声,但实际上,大长老只是平静地合上了信封,转过身把它交还给西蒙。

 

西蒙接过信封的同时也没忘掐自己的大腿一把,以确定他刚才没有在做梦。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西蒙,”玛德烈疲惫地揉揉眉心,示意西蒙把礼堂的门锁死,确定没人躲在礼堂后才朝西蒙招招手,“跟我来。”

 

西蒙应了,跟着长老往礼堂的祭台上走去,长老探到墙壁上悬挂的巨大的王德尔家族勋章前,象征着勇气的伊吹麝香草和提醒族人时刻保持警惕的麒麟草交叉镌刻在“王”字两旁,长老摸索着在勋章上一个略凸起的地方按了三下,推开了原本是一堵墙的暗门。

 

西蒙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从小到大都没有人告诉过他这里有一道暗门,不过猎人天生的直觉和训练后养成的闪电般的思维让西蒙很快就做出了鲜有族人知道这道门的正确判断(而实际上,他的判断也很快被证实):凭借蜘蛛网。

 

门很高大很宽敞,但整个入口都被密密麻麻的蛛网裹了起来,稠密的黏性丝状物质在上门槛处尤为密集。年久失修这个词显然很适合这个暗室,看都不用看就可以被窒息般的浓厚灰尘味呛到。被不速之客打扰了的蜘蛛仓皇逃窜,西蒙蹙眉,怪恶心地挪了挪脚步,让路给满地的狰狞生物。

 

“二十年了。”

 

玛德烈喃喃自语,腾出一只手抚摸入口处的石印章,擦去尘埃和蛛丝,西蒙勉强辨别出上面刻的花卉是千日草。

 

永垂不朽……?西蒙略略了解过一些花卉的花语,他曾经在家族墓地上看见过千日草,这种草生命力极强,故冠上了“永恒”的寓意,传说千日草在替他们守护着族人们的灵魂,让他们得以安息。

 

“这里的灵魂沉睡了二十年了。”

 

西蒙的心骤然缩紧,千日草虽代表永恒,但他只在墓地上看过。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透过细密的蜘蛛网从暗室里满溢出来。

 

沉默。

 

“我原本想永远封存这个密室,只是没想到国王还是没有放过我们。”

 

“二十年了,皇族还是没有放过我们。”

 

“长老,您是说……?”

 

西蒙艰难地张开嘴从嗓子眼挤出几个字,他敏感地察觉到似乎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要展露在他们眼前——会是死亡吗?亦或者是……隐隐约约的惶恐不安顺着直觉侵蚀他的理智,他难以去想象这个被长老封存的密室所存在的理由,对未知的恐惧刺激了警惕心的爆发,反而使他很快镇静下来,西蒙下意识捏紧了腰间的配剑。

 

“跟我来。”

 

玛德烈敲了敲拐杖,言简意赅地说。他借住拐杖在蜘蛛窟里开辟出一条路来,西蒙见了连忙拔出剑协助长老。蜘蛛网被成条割断,有些黏糊糊的网还粘在了剑身上,怎么甩都无济于事。

 

玛德烈弯着腰躲着蜘蛛网钻进了洞窟,西蒙紧随其后,不过他的身高此时倒成了缺陷,他只能花大把的力气摧毁头顶的蜘蛛网,过程中甚至有几只小蜘蛛还掉在了他的后颈处,西蒙揪出蜘蛛,紧了紧衣服,感到一阵恶寒。

 

他们就这样一边清理蛛网,一边往前走。隧道很深,越往里走蜘蛛越多,礼堂的光离他们也远了,视野越来越暗。西蒙突然记起他的口袋里有一个小型打火机,就掏出来递给长老。

 

“收回去,这里不能点火。”

 

玛德烈眼神闪烁,他迟疑一霎,跺了跺拐杖。

 

西蒙困惑不解,但他选择听从长老的安排。他们一路往前,走了有一段时间(在阴冷漆黑的隧道里行走很难有具体的时间观念),玛德烈突然停下脚步,他举起拐杖在面前一面满是灰尘的墙壁上敲了敲,地面突然震动起来,大批大批蜘蛛疯了似的朝出口处爬去。

 

墙壁从中央分开成两块,暴露出内里的密室。驱虫的浓郁药香扑面而来,长老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揭开灯座上的玻璃罩,点燃了几支安在灯具上的保存良好的蜡烛,摇曳的烛光成为隧道里唯一的光源。乍一看,干净的暗室里摆放着大把大把枯萎成粉的花、一个大红木盒子和两幅肖像画。

 

那两幅肖像画极其传神,除了画中人不能动的缺点外,和真人无异,可见画工技艺精湛的程度。

 

 

 

 

 

 

 

 

 

 

 

 

西蒙手中高举的剑毫无征兆地摔在了地上。

 

“你小时候一直在问族人,你为什么没有父母。”

 

“是时候把这些都告诉你了。”

 

玛德烈温和又悲哀的声线传来,却被排斥在西蒙的意识之外,最年轻的赏金猎人此时听不进去任何话语,最年老的赏金猎人搭上了后辈的肩膀。

 

“你有父母,他们只是长眠于此。”

 

 

 

 

 

 

 

 

 

 

 

 

这一定是个噩梦,太像噩梦了。西蒙几乎可以断定这一切就是个没头没脑的梦境,肯定又是可笑的梦魇作的孽……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就会发现,他躺在床上……

 

坦白来说,他早已猜测到几十年来未曾谋面的父母出了事,但疑问得到明确解答之前,所有的推测都存在着“存在”的可能性。可若是实打实地将事实如此突然地怼在他眼皮子底下,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就必须仓皇接纳,他是无法保持基本的镇定自若的。

 

如果真相没有展露在他的眼前,他完全可以怀着对父母那殷切的希望活一辈子。若父母只是抛弃了他而远走高飞,那么他至少有一份释然了的牵挂心理,他只希望亲生父母好好活下去,仅此而已。这种精神力量将会支撑着他,以另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物质弥补掉亲情缺失的遗憾。

 

“我知道你难以接受,孩子。可是我想告诉你事实……你的父母在二十年前的一次皇室任务中牺牲了。”

 

西蒙神色不清,不详地摇晃了一下。玛德烈待西蒙缓过来之后才犹豫着继续讲述下去。

 

“谁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牺牲的,只知道皇宫失火,损失惨重,而先皇因此丧命。你的父母当时在皇宫交待任务,就此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们只找回了骨灰。”

 

玛德烈拄着拐杖徘徊不定,显得很不安。西蒙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盒子,装着他亲生父母的骨灰的盒子。

 

“我们一直没排除皇家刺杀的可能性。那个任务让他们去寻找传说中的黎明之剑和黄金权杖的下落,将实物交于皇室,给他们的报酬是其中的一件。先皇嗜血贪杀,而现任军机大臣当时也在场,他侥幸从皇宫的大火中逃过一劫,作为从火海里唯一逃生的人,他闭口不谈当年发生过的事情,只是一口咬定火灾是意外发生的。我们怀疑他的说辞,但没有证据。”

 

“因为我们找到了这个。”

 

玛德烈指了指墓室角落里的一面盾牌。

 

他的语速急促起来。

 

“这是军机府的人习武时常用的盾牌,我们在卓娅和约翰的骨灰旁找到了这个。”

 

再次提起这两个熟悉的名字,长老显得痛苦不堪。

 

“巧合吗?偶然吗?二十年了。”

 

“我们这些年长的猎人,找了二十年的真相了,找了几乎半辈子了,却一无所获。”

 

“这处墓室是专门给他们建造的,没有找到真相之前,不知道死因之前,不明确复仇对象之前,我们安不下心,没有资格也没有脸面将他们葬入家族坟地。”

 

无名怒火攻破了理智的防线。家族坟地安息着王德尔一族所有逝世的子孙,定期有族人负责打扫、祭祀和祈福,而他的父母则只能埋没于一堆深不见底的蜘蛛网中不见天日。可理性至上,西蒙明白这种不公是有缘由的,这个时候的冲动根本就是胡闹,他痛彻心扉地闭上眼睛,不想让长老发现眼神中的脆弱和为父母而感到的悲哀。

 

“我问过你们不下几百次,想搞明白为什么父母不在我身边……”

 

家族给予了他爱、学识和勇气,也灌输给了他长达二十年的谎言。他不明白在自我意识的天平上,这种存在是否平衡,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这几十年来围绕着他的幸福感,那种得到了爱的满足感已烟消云散。

 

“瞒了你二十年,真的很抱歉。但是我们不希望你怀着恨意长大,你的父母也不愿意这样,我们对此深信不疑。”

 

西蒙泪眼朦胧,他看见被画在肖像画里的父母似乎在朝他微笑。

 

“族人们不让你去完成这个任务,一方面是担心你的生死,生怕皇室和军机府那边对你下手;另一方面是想把你以爱的名义从真相上推开,远离恨意,远离血腥,远离痛苦,远离杀戮。”

 

以爱的名义从真相上推开。

 

“这二十年啊!谁能知道我们表面上波澜不惊,实际上日日夜夜生活在找不到真相的悲痛欲绝中,我们都愧对你的父母,愧对你,愧对王德尔家族世代的名号!你无法想象我们到底有多么自责,大多数族人都不想让你体会到这些年来像梦魇一样困扰着他们的事情,都想让你无忧无虑过完一生。”

 

“抱歉,孩子,也许我不该让你知道真相,可是我面对这件事失去了判断力。我实在是受不了了,那封邀请函……上面盖着的御章,和当年盖在你父母收到的邀请函上的章子一模一样……”

 

玛德烈无声地动了动嘴角,他冲动地扔开了拐杖,用双手捂住布满皱纹的脸颊,无助地痛哭起来。

 

西蒙上前几步扶住长老,被麻痹的感官终于感觉到了贴身衣服口袋里的信函略为坚硬的触感。似乎有什么很重的东西开始捆在他身上,扼住他的心脏让他难以呼吸,掐准他的命脉使他神志迷乱,从此,年轻的赏金猎人终于看明白了,他面前那条原本开阔平坦的大路被由悲恸催生的乌云和恨意栽培的荆棘截断,他会也只会毅然地转过身,面对迷雾重重、瘴气弥漫的那条不成形的道路,这条路在他眼前越发清晰起来,这是长老为他指明的、他自愿选择的命运。

 

“西蒙,替我们、也为了你自己,尽力完成我们未完成的执念。”

 

“我向王德尔家族的先祖发誓,我一定做到。”

 

 

 

 

 

 

 

 

 

 

 

 

 

祭司的真诚劝阻、大伯的心虚目光、家人的复杂凝视和堂兄的滑稽抽搐全都有了答案。不是为了荣耀,而是为了他能好好活一辈子,不被尖锐的恨意麻痹心智,不想把他也拖进愧疚感中。虽然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但西蒙敢肯定,他的父母也一定是和族人一样的态度。

 

西蒙不知道自己应该对这种“爱的谎言”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只是心知肚明,他担下了比邀请函重要得多的责任,于此相比之下,那封信简直不值一提。他略略听说过皇家密室里那些价值连城的凤毛麟角之物。可报酬再诱人又怎样,他心之所想的宝物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被历史的尘埃埋没于尘世的长达二十年的真相。

 

“你只有一年时间。”

 

“我擅自做主,没有征得族人的同意就带你来到这里。事后我会向全族人交代清楚。”

 

“我们已经找了二十年,真相越发扑朔迷离。”

 

“一年之后,无论你是否完成了任务,无论你得罪了国王还是军机大臣,迎接我们一族的就只有被杀戮的命运。”

 

“这是死局。”

 

“形势所迫,我们必须离开这个国家,越快越好。”

 

“一拖再拖的目的是为了给你寻找线索的机会,这是你的第一次机会,也是最后一次机会——我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这是我们为约翰和卓娅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你有两条路可走,一,找到并绑架军机大臣的儿子以要挟他说出当年的真相,据传,军机大臣好像没有亲人,也就是说在他心中没有值得他拼命的人选。我们没法利用谁而强迫他道出真相,而直接靠近他、胁迫他说出真相,则是必死无疑的一种手段,你的二叔在十年前险些因此丧命,好在最后他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你只能找到他的儿子,不过这个方法也极其危险,难度极高,我们也未曾听说过军机大臣的那位独子。军机府那边只有一种说法:那位独子在七岁生日的时候得病离世了。”

 

“二,像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一样,搜寻档案室和图书馆,尽力找到有用的线索 。但这种方法管用度不高,因为我们已经找了二十年,却依旧一无所获。”

 

“你来选择该走哪一条,或者——脚踏两只船。”

 

 

 

 

 

 

 

 

 

 

 

 

 

 

他感觉他的灵魂似乎破碎成了两半。一半支撑着他的日常生活,以和往常一样大的热情投入到与族人的交流和讨教,陪未成长为猎人的弟弟妹妹们玩闹,练习剑术;而另一半则被扣留在了深邃的密道中,在那个红木盒上哀鸣徘徊,被裹挟在蜘蛛网中不见天日,和他的父母一样在大火中感同身受,连骨架也烧为灰烬。至亲的惨死自那一夜起频频出现在他的梦境中,梦魇的侵袭时刻提醒他:你有未完的使命要做,你要寻找真相,你要复仇。

 

已经成年了的他一夜长大。

 

他决定两条路都走。他要利用这次国王交给他的任务查明真相,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国王给了他许多特权,他可以混入贵族家中,出席贵族宴席,并且还有宝贵的一年时间。不过家族长辈们二十年都未曾挖掘出来的真相能否在一年内水落石出,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而西蒙对于那位年轻的贵族一无所知。长老取出了家人们次次任务所收集到的信息编成的笔记本,由于邀请他们办事的人大多数是贵族,故理应有一些价值的信息可供西蒙利用。可让人难以置信并且深感失望的是,资料里完全没有军机大臣那位儿子的任何信息。

 

若不是国王秘密召见他,保证说他曾经在庆功宴上听到了有些醉酒的军机大臣提到过他有一个让他头疼的儿子,并且在国庆的贵族盛典上略略见到过那位不爱露面的少爷,恐怕国王都认为军机大臣是在发酒疯。

 

难怪给我这么多特权。走出皇宫的西蒙不由得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混入名门望族的府中寻找线索,正是因此,初出茅庐的他窥探到了贵族的肮脏本质。对金钱的欲望、对情感的淡漠、对排场的执着、对生命的蔑视,他所遇见的贵族无一例外是这种让他反胃的人。他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一些大官员的孩子仅仅因为一时兴起,就把一窝鸽子蛋从树上捅下来砸了个粉碎;他瞥见不谙世事的少年少女拿着牙签戳瞎了刚捞来的金鱼的眼睛;他观望着少爷们因为某件小事而无礼地冲着父辈大骂难听的字眼,长辈却不愠不火只是怜爱地拍着孩子们的肩膀;他发现官员借公务之由搜刮平民百姓的财物,在背地里做着邪恶的交易,而长官怪自在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淆黑白,只因为知道有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会流入自己的腰包。

 

种种景象次次惊心,这与西蒙从小受到的优良教育背道而驰。本该善良的孩子们早已不再善良,被灌输了高人一等和残忍待人天性的他们只懂得遵循符合自己身份的作为,就好像如果略略跨出祖辈们构筑成的腐朽的世界观一步,就会万劫不复一样。

 

他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深深的厌恶感。不仅贵族如此,皇族更甚,奢华浮夸的风格被大吹特吹,国王数次派人给他宴会的通行证时,一言一语都隐隐约约透露出莫名的炫耀和示威。一旦想到父母的死可能就与这些失去了初心的人有关系,他就隐隐作痛。

 

不可忽略的恨意不知从何发泄,他想搞明白真相的欲望越大,对导致了他父母的死亡的人恨意就越深。他一边留心着笔记本和档案袋之类的物品,找机会去搜寻当年的历史记载,一边竖起耳朵打听着军机大臣独子的消息,可问到的只有寥寥数语,有些贵族甚至连军机大臣是否有一个儿子都不确定。

 

这几个月,西蒙的眼前时不时晃过一个红木制成的盒子的影子,近得他几乎可以嗅到粘附在其上的血腥味;近得他胸口的浑浊情绪在滔天怒意中上下翻滚;近得他快要把持不住猎人的理性思维。有时候被噩梦惊醒的他无法避免地在眼神中露出极具震慑力而又痛苦不堪的寒光,复仇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那场大火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找不到线索的感觉几乎让他崩溃,一分一秒的时间都分外宝贵,他经常通宵溜去贵族的书房查找资料,却每次都是一无所获,从希望到失望的堕落感没日没夜地折磨着他,那时候的他感觉自己已经快疯了。

 

西蒙还不忘利用各种机会,前去探了几次军机府,里里外外倒是摸得清清楚楚,档案室也偷偷闯了几回,看过的没一份有用的档案,也没有窥到一次命中注定要栽在他手中的大少爷。难不成这位少爷还预言了他自己将要被绑架的命运,提前溜走了吗?

 

这只是西蒙自嘲的玩笑话。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西蒙连自己的绑架对象都不清楚长得什么样,也没办法回答国王的询问,没办法和国王交代。万般无奈之下,西蒙只能乔装打扮成一位官员的儿子,利用国王给他的“通行证”混入了一年一度的皇室舞会打探情况。

 

他密切注意着军机大臣身边的人,一波又一波来恭维的贵族都四散开来,他再一次没有发现任何线索。西蒙颇有些焦灼地观察着那些偶尔走到大臣近旁的青年贵族,有一次他的心已经悬到嗓子眼,几乎确信就是那位少爷时,另一位西蒙熟知的行政官却摇摇手中的酒杯轻抿一口酒液,自豪地拍着少年的肩膀对倨傲地打量着少年的军机大臣介绍说,这是他最优秀的小儿子。

 

西蒙懊恼不已。他揉揉眉心,无意识晃着酒杯,觉得这次肯定又是一无所获。如此盛大的舞会,几乎所有贵族和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迫不及待地跑来,军机大臣不可能不让自己的孩子参加,那么,如果大臣真的没有儿子的话,或者他的儿子早已离世的话,国王的委托就显得莫名其妙起来。会不会根本没有什么政变,国王又在故意找他们王德尔家族的麻烦呢?

 

一想到这里,腐蚀性的憎恨就重回他的心头,满心愤恨席卷而来,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黑漆漆的密室,面对着父母的骨灰。

 

西蒙正值胡思乱想之际,他头绪很乱,溜去露台透透气的同时也让自己在灯红酒绿的舞会上冷静下来,恢复清醒的头脑。香料的味道和酒精的香味太过熏人,他的五感都被锁定在混沌的酒会上,恨意和痛苦翻滚,根本无法集中心思思考,虽然有通行证在手,但不够清醒的状态对一位伪装的假贵族来说的确是可以致命的威胁。

 

西蒙来到了露台。一位黑发的少年在露台的一角靠着栏杆一动不动,似乎被定格了一样。西蒙好奇地利用眼角的余光窥视对方,几乎一眼就可以断定他只是一位地方官员的孩子:他全身的衣着打扮都没有任何一点贵族风范,仅仅只是普通的一袭丝质黑衣。西蒙先前翻阅过的家族资料告诉他,在这种宴会上,贵族们都巴不得穿上最好的衣服表示自己不失风度,甚至暗暗互相攀比,背地里把衣领加缀上钻石和黄金,而衣服越华丽者则越受众人欢迎。西蒙正是因为不想被别人注意到,所以有意换了一身普通的礼服,好在他的情报没有错,压根没人在意他的行踪,他也就此利索地混水摸鱼短暂地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腐朽的官场千百年来一直难以想象地保持着最原始也是最恶心的作风,无论外界怎样变化,明枪暗斗也罢,糜烂的金钱气息也好,还是一如既往令人作呕。

 

一旁的少年瞟了他一眼,西蒙敏锐地注意到了黑衣少年细微的动作,两人似在僵持不下实际上却压根不存在僵持这码事。他们虽是陌生人,却彼此心照不宣地维持在一种不尴不尬也不太自然的简单状态。

 

西蒙松了口气,闭上眼睛暂时放松了紧绷的神经,任凭晚风将理智的种子播撒在思想的田野上,凉风抚过发丝的奇妙感觉正一点一点带走他近日来因屡遭挫折而萌发的烦躁。

 

少年一直在好奇地注视他。那双漠然的、似乎脱离了尘世的金眸让西蒙微微愣神。西蒙干脆大大方方地回望过去与少年对视,少年颇惊异于西蒙的举动,勾了唇角斜靠在大理石栏杆上,微微仰起轮廓优美的脖颈,漫不经心打量着他。

 

西蒙对上眼神的那一刻有些恍惚,好像少年只是一只迷路到人间的、不染烟火味的精灵。他的眼睛干净纯粹,不同于西蒙往日看腻了油滑的官员的眼睛,而是干净得不得了,纯粹得不得了,西蒙顿时对这个陌生的少年有了好感——这种本能的反应很让西蒙惊奇。这是超脱于理智的反应,而且太过感性,猎人一族总是在尽量去避免这种不受控制的情绪出现,因为保持理智和冷静是生存下来的资本。

 

他们彼此间打量了好一会儿。一种不同于反感和陌生感的感觉隐隐约约撞击着赏金猎人的胸腔,他反应了很久才琢磨出来,原来这是一种“同情”。

 

他们都是“异类”,同是不在意这个宴会的人,一样是被宴席上的人忽略的对象。西蒙敢肯定少年的血脉并不高贵,因为他的眼中没有贵族彼此间的弄虚作假。

 

对于贪官污吏来说,那些被权力和财富侵蚀了的欲望深深镌刻在精神的内部,他们已经“脏”了,内里腐朽成一摊骨、血、内脏构成的渣滓,靠着一股油腻腻的贪欲行尸走肉般苟活在人世,人性的阴暗面挣脱了潘多拉魔盒的束缚,这种变本加厉化为难以解释的东西融化在眼睛里,心思细腻的人可以一眼看穿他们的伪装。

 

少年直起身子,西蒙也动动身体正对着少年。他们互相凝视了一会儿,似在拿捏自己有所动作前最后的判断是否正确。最后少年先试探着打了个挺冷淡的招呼,西蒙却不介意,他上前几步,朝黑发少年友好地伸出了手。

 

 

 

 

 

 

 

 

 

 

塔巴斯只字不提他的身世,也没去斤斤计较西蒙的身份。这对于西蒙来说倒是一个好消息,他可以从容地隐瞒自己的身份,并且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保证,能够在直视塔巴斯那双似乎能看透所有的眼睛时撒谎而不被看破。

 

他们的交流暂且只是浮于表面。西蒙能看出来塔巴斯不想和他聊有关于贵族的一切,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将话题扯远,西蒙也很积极地去配合。他们俩不需要明知故问了,通过眼神,已经可以看出双方对这次宴席的态度,已经奠定了友情的基石,已经明确了他们是同一种人。

 

西蒙很惊喜,他没有想到还可以交到一个朋友。族人们供他长大,是他最亲近的人,可有时候他的烦恼面对亲人难以启齿,找不到别人倾诉,只能闷在肚子里。他暂时抛却了几个月以来的紧张情绪,平静地和塔巴斯交谈起来。

 

“你之前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可别想多,我只是觉得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在明知故问。”

 

西蒙沉默了几秒钟。

 

“你也不一样。你的眼睛很特别。”

 

“哪里特别了?”

 

“你的眼睛是金瞳,很纯粹很干净。”

 

“嘁,所有人都这样说。这大概是我身上唯一值得被反复提起的地方。”

 

塔巴斯冷哼一声,不屑地耸肩,看上去并不特别在意。

 

“我想,至少作为第一印象来说——经常被反复提起的还有你的说话风格吧。”

 

“……啰嗦,你是指话里带刺,是吗?你如果觉得不乐意听见就可以自觉离开了,还需要我赶你吗?”

 

“噗……你看上去并没有想赶我走的打算。”

 

“……哼。”

 

他渐渐发现,塔巴斯的言语虽然很冷漠,但是并不排斥他,反而对他很有兴趣。他们海阔天空地闲聊了很多,直到夜色渐沉,灯火阑珊,宴席上闹嚷嚷的声音也渐渐消停下来。客人们成群结队地散去,被瓜分的一桌桌山珍海味还剩了不少,有几位贪杯的官员缩在角落猛灌下几杯美酒,年长的贵族四处走动寻找并呼唤着自己的儿女,他们的手杖重重地砸在华贵的兽皮地毯上,快要燃尽而忽明忽暗的烛台下人影杂乱。塔巴斯不安地往大厅里眺望。

 

“你得走了吧。”

 

“对。”

 

西蒙已经对塔巴斯有了极大的好感,朋友将要离开的消息让他有点闷闷不乐。不知道下一次得多久才能见面,也许今天的相遇就代表着永恒的诀别。他是赏金猎人,而塔巴斯看上去是某位地方官员的儿子,他们在生活中重合的点太少了。塔巴斯也有点徘徊不定,西蒙决定抓紧时间再多说几句,给这次相遇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认识你,塔巴斯。”

 

“……虽然你很啰嗦,像老妈子一样,但是好歹也比那些人好很多。”

 

“真的吗?很荣幸能听见你的赞扬。”

 

“随便你怎么想好了,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那……不早了,再见。”

 

“谁乐意再见到你啊。”

 

“我期待着下次见面。”

 

“……真是婆婆妈妈的。”

 

西蒙勉强笑了笑,感觉怅然若失。也许他们再也见不着了吧,赏金猎人的族群总是孤独的,通常只会和其他几族猎人间相互来往,因为所从事的工作极其危险并且容易受控,猎人都自觉避免与外界的人有过多接触。而对于很快就要和家族一起逃亡的他来说,更是不想拖累别人。可塔巴斯是他人生中第一个朋友,不能简单地道个别就从此别过。

 

“拿着。”

 

“这是什么?”

 

塔巴斯端详着手中的小物。这是一只仙人掌形状的发卡。

 

“我没有带多少东西来,手头上只有这个可以作为纪念物,”西蒙尴尬地冲塔巴斯笑了笑,“留个纪念吧,虽然幼稚了点。”

 

“仙人掌?”

 

“对,我很喜欢仙人掌。”

 

“那你可真够奇葩的,这带刺的植物有这么吸引人吗,”塔巴斯摩挲着发卡,别扭地撇了撇嘴,“我要这东西没用,我可不戴这玩意儿。”

 

“不一定非要戴,留着做个纪念吧。”

 

“为了我们的短暂相遇?”

 

“嗯,你毕竟是我遇见的第一个朋友。”

 

塔巴斯愣神,有那么一瞬间似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嘁,看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收下吧。”

 

西蒙松了一口气,也算是给这段还没开始就已结束的友情一个交代了。他释然地浅浅一笑,朝塔巴斯挥挥手,侧身闪进主厅,打算先一步离开。

 

“喂,西蒙,”塔巴斯喊住他,西蒙稍稍有点讶异,“你住在这附近吗?”

 

“差不多是这样。”

 

“哦,那你要是闲着没事干,想

随便溜溜弯,那么一个星期后的下午三点,到失落的遗迹那找我。”

 

“什么……?”

 

“怎么,你耳朵聋了吗?可别想多,我只是正好在七天后要去那里而已。行了,去不去都无所谓,别傻愣着,你现在要走赶紧走吧。”

 

没等西蒙再说些什么,塔巴斯就甩了甩手,行色匆匆地穿过舞厅离开了宴会。猎人实在是为少年稚气未脱的傲气下深埋的坦诚而发自内心地笑出声。

 

当他从浑浊的空气里逃离出来,再次呼吸到清爽的晚风时,长时间禁锢着他的灵魂的枷锁仿佛轻了一些。

 

 

 

 

 

 

 

 

 

 

 

 

 

 

 

他还是未能找到军机大臣的独子。

 

身心俱疲的西蒙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资料上。他孜孜不倦地搜寻了很多资料,提及那场火灾的文献少之又少,而具体说法无一例外都是与军机大臣的官方解释相符合。西蒙整宿整宿地熬了过来,没有好好休息而导致的黑眼圈越发明显,他也越发苦恼和无助起来。长辈们拥有那么多经验的技巧,二十年来费劲心机也抓不住丝毫的蛛丝马迹,而他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了,又能做什么,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七天过去了,西蒙无意识地盯着面前一堆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羊皮纸,陷入了沉思。他不知道去见塔巴斯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或许从此断了联系才对他们双方都有利。但最后西蒙还是去了,他不忍心让对方失望。

 

早在十四点的时候,西蒙就收拾好行装准备出发了。失落的遗迹本是皇家宫殿的遗址,不过目前已经对群众开放,他还有点担心在人山人海中能不能找到塔巴斯。

 

如果要前往遗迹,从最近的一条路走,就必须经过军机府。西蒙再三犹豫,还是先悄悄溜入了军机府,不死心地在档案室翻来找去。他查看了几份机密的文档,没找到有用的信息,挪到最后一排档案柜前正欲伸手去抽几份泛黄的信件,不料触动了信件上方几寸处的一根透明的细丝——

 

顷刻间铃声四起,西蒙迅速收手,条件反射般急忙闪到一边,角落处连射几发涂了毒的暗箭,毒箭破空呼啸而过,迅猛地刺入木柜深处,划破了不少信的封皮,而这正是西蒙没躲闪之前所站的位置。

 

危险,极其危险——已经暴露了。

 

铃铛还在疯狂地响着,门外巡逻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急促起来,惊出一身冷汗的猎人来不及缓一口气,就拔剑破窗而出,抄近路飞速逃离军机府。

 

西蒙拐了弯跑到花园里,一方面小心翼翼地躲避脚下的泥泞以免暴露踪迹,另一方面马不停蹄地来到花园深处。他回忆着长老告诉他的那个隐秘出口,没跑几步就看见了那棵很老了却依旧生长旺盛的常青藤,他尽量放慢手脚轻轻扒开藤蔓钻入藤蔓遮蔽了的小道,掩去痕迹后全速飞奔通过通道来到出口边缘,他刚踏入府外森林的范围,就注意到前方有个人影在走动,慌张间竟一时分不清是敌是友,刹不住脚步的他只能硬生生撞了上去。

 

双方同时发出一声闷哼后齐齐摔在地上。西蒙的胸口被撞得生疼,他一时喘不过气来,头晕目眩的同时硬是直起身子,勉强睁开眼睛努力聚焦,想辨别对方的身份,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柄剑。

 

“咳……你干嘛啊?西蒙,你疯了吗?”

 

“塔巴斯,怎么是你?”

 

二者面面相觑,西蒙眨眨眼睛,才发现自己歪歪扭扭地跪坐在塔巴斯的大腿上,剑身横放在对方的胸膛上,塔巴斯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翻了个白眼,一副西蒙要刺杀他的样子。

 

猎人赶紧起身,伸出手想拉对方起来,塔巴斯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什么,恼怒地拍开了他的手,自己很快就站了起来。

 

“不去失落的遗迹就罢了,你还想谋杀我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塔巴斯却急匆匆地打断了西蒙的辩解,他诡秘地瞟了一眼秘密通道,招招手示意西蒙跟着他。赏金猎人昏了脑子就跟了上去,竟然没有问一问为什么塔巴斯会出现在这里。

 

塔巴斯带着他很快离开了森林,看上去他似乎对这里的路线很熟,甚至还提前到了失落的遗迹。

 

西蒙还没有喘口气,塔巴斯就率先抢过话头:“你怎么从军机府出来了?”

 

西蒙僵住了,他千方百计思考合适的理由,下意识躲避着对方锐利的视线,还好他灵光一闪立即抓回了话语权:“你怎么在军机府的出口外面?”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的局面。他们彼此间互相瞪着,都想从对方眼底看出那么一丝破绽。

 

“你怎么还拿着剑?”

 

“你怎么对这条路线这么熟?”

 

“我只是偷偷溜来这片森林采些草药。”

 

“可我出来的时候,你就站在洞口外面。”

 

“你多疑了,我只是碰巧。”

 

“那我从那里出来,也是碰巧。”

 

“……”

 

“……”

 

“行吧,我懒得听你啰嗦了,”塔巴斯不耐烦地耸耸肩,转过身去大踏步走开了,不一会儿他又纠结地回头,“你要跟上就跟上,来不来都无所谓,我可等不起你。”

 

西蒙好笑地小跑过去,和对方一起在遗迹溜达起来。

 

 

 

 

 

 

 

 

 

 

 

“塔巴斯,你真的——”

 

“够了,西蒙,你到底有多啰嗦,我说了我只是来采一些草药,信不信随你,反正我的话撂这了。”

 

“不,我是在问你,你真的不试试这个吗?”

 

塔巴斯瞟了一眼西蒙手中的一袋麻薯团子,坚定地摇摇头,一脸嫌弃的样子。

 

“刚吃完午饭,况且我已经吃过很多次了,不想吃了。”

 

“是新口味的,最近刚推出来。”

 

塔巴斯看上去有那么一点点动摇了。

 

“不来试试吗?喜欢的话我可以帮你再买一些。”

 

“嘁,谁需要你来请客啊。”

 

塔巴斯半着眯眼嘀嘀咕咕,不料直接被塞了一嘴的团子。肇事者一脸笑意,边摇摇两个袋子挑衅对方,边把双份的钱塞给了笑眯眯的小摊老板。塔巴斯不怒反笑,胡乱嚼了几口咽下后,孩子气地糊了对方一脸棉花糖,导致他最后只能拉着满脸糖浆却笑个不停的西蒙跑去找片湖面洗脸。

 

塔巴斯拎着两个小袋子蹲在一边,看着西蒙捧起水清洗脸部。清澈的湖水顺着脸颊的轮廓往下直淌,濡湿了衣领和前襟,勾勒出脖颈处优美的弧度。

 

西蒙脑后扎起来的头发顺着主人的动作一甩一甩的,塔巴斯突发奇想伸手去揪了揪,换来的是西蒙毫不犹豫地敲在他脑门上的一个栗子。

 

“搞什么,你溅了我一脸水。”塔巴斯嘟囔了些什么,不满地抹去额头上的水,对上西蒙的目光后顿时就有些心虚。

 

西蒙却再次对他微笑,语气难得很欢快地说:“今天我玩得很开心。”

 

“能看出来。”

 

西蒙没去计较对方口中淡淡的讥讽感。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玩闹过了,谢谢你陪我放松了一会儿,塔巴斯。”

 

“这时候说这种话也太过虚假,我简直要怀疑你的身份了,西蒙,”塔巴斯有意碰了碰对方腰间的配剑,满意地感觉对方身体一僵,“这样看来,你会剑术?”

 

“对。”

 

“哪天我们来切磋切磋。”

 

“你也会剑术……?”

 

“我会使枪。”

 

塔巴斯难得露出了能被称作为“自豪”的表情,笑里却带了点苦涩。

 

“我从不夸口。但我使得很好,甚至很多次都打败了我习武多年的父亲。”

 

“因此,这是我的父亲觉得我全身上下唯一值得他骄傲的地方。”

 

塔巴斯轻描淡写地把言语中流露的情感一笔带过,西蒙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到了对方一闪而过的小心思。

 

“我从小就没有父母。”

 

西蒙干脆对塔巴斯坦白了,几个月前的他从未想过竟然有一天要亲口承认这个事实。令他意外的是,对着塔巴斯袒露这个痛苦的事实时,他竟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负面情绪。

 

“我的剑术无论好坏,这辈子都不可能从他们的口中听见评价了。”

 

“有时候我睡觉会被梦魇惊醒,我最近总会梦见我的父母在我面前死了。”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这种状态,也许这会是我一辈子的噩梦。”

 

西蒙温柔地朝对方笑笑,用洗干净的手拿了一只麻薯团子吃起来。

 

塔巴斯不搭话,西蒙也不再述说。沉默成为了治疗伤痛的最佳良药,心灵的交流超越了这时候显得干枯无力的语言。他们停留在湖边,一起吃完了所有剩下的团子,一起观赏西沉的夕阳。

 

 

 

 

 

 

 

 

 

 

 

 

 

 

 

 

 

 

 

 

 

 

 

 

 

西蒙见塔巴斯的频率不知不觉间高了起来。

 

他们一起切磋了很多次武术。当西蒙首次接过塔巴斯手中的长枪细细端详时,颇惊异于这把枪举世无双的质地和构造。

 

“这是祖传的长枪,父亲在我成人礼那天把它送给了我,”塔巴斯淡淡地说,似乎这是世界上最见怪不怪的事情,“它吗,用起来没话说,是把好枪就是了。”

 

“我的剑是把普通的剑,比不上你的长枪,”西蒙活动活动持着剑的手腕,后退几步,正对着塔巴斯一剑劈下直至剑身与站立着的身体达到九十度的标准,“但是谁能赢可不好说。”

 

“哈,乐意奉陪。”

 

打完之后两人总要背靠背聊聊天,但当塔巴斯聊起有关于未来的话题时,西蒙总会有意回避。现在的时光终究是短暂的,他与塔巴斯在一起的时候虽然很快乐,但总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压迫在他的心脏:一年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他没有找到真相,没有完成复仇,也没有去完成任务。他日复一日被梦魇缠绕,可噩梦在他的脑海里刻下的痛苦痕迹在他见了塔巴斯之后就会烟消云散。他说不清楚原因,但直觉明确指出,塔巴斯的身上有一种或者多种他所没有的东西,和对方待在一起才能感受到这种明显的差异,但并不让他反感,反而会让他觉得舒适。这应该就是某种类似于“互补”的感受,他和塔巴斯结伴的时候才会真正放松下来,才会表现出平日里被遮遮掩掩的脆弱,才会舒一舒紧蹙的眉头,才会发自内心地笑一笑。塔巴斯似乎是上苍专门为他西蒙制定的、一副味甜的良药。

 

 

 

 

 

 

 

 

 

 

 

 

 

 

 

 

西蒙出于使命感和对复仇的渴望,简直不把自己当作需要休息的人,对自身的要求十分苛刻。他一天内得翻遍几书柜的文档,一目十行地阅读信件和记录,溜去各个机密的档案室,尽最大可能性打听线索。他和塔巴斯的见面也由于对父母的内疚而不断推迟甚至取消,他狠下心来牺牲了友情,更别提他对自己的身体压根不当回事,没日没夜地掐时间找有关于二十年前的一切却都以失败告终。

 

基本上所有名门望族的有用档案都找遍了。西蒙用红笔在标注了各个官员住所的纸上重重打了个大叉。看来得再去一趟军机府。

 

可惜了那一柜子未翻完的档案,现在要混入军机府可是难上加难。自档案室有人闯入以来,军机大臣就有所戒备,各个出入口处派了重兵把守,连那个隐秘的洞口也似乎暴露,西蒙再次想要溜进去时才发现洞口已经被封死了。官员出入需要临时的、军机大臣亲自发放的通行证,这是国王也搞不来的东西,更何况现在放眼由国王和大臣对峙的政局,虽说没有硝烟味,但一日比一日剑拔弩张起来,像一只绷紧了的箭,已经濒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程度了。

 

西蒙焦灼地寻找着探入军机府的方法,整日在府外徘徊想钻空子溜进去,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失望越大自责越多,他没有多少时间了,离他们家族彻底离开这个国家只剩下两个月了。

 

他不敢再去面对塔巴斯,不敢再和他见面,不敢承认已经有超越友情的感情在内心萌芽。他比平时更渴望见到对方,也比平时更渴望逃避对方。与他见面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好方法,可以抚慰受伤的、颤抖的灵魂,但只会给他带来主观上的自责和愧疚。

 

——他更是不敢承认,他已经爱上他了。

 

偶然的指尖触碰就会使理性据上的猎人心慌半天,交谈间眼神的交错已让他支支吾吾、满脸通红,切磋时可能会发生的误伤更是格外上心去避免,玩闹时对方的一个笑就足以保证他保持一天的好心情。

 

塔巴斯是他的光,是他的救赎,是他暗淡的生活中唯一的亮色。

 

而西蒙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塔巴斯不可能跟他一起走。他不愿意给对方添麻烦,为了即将到来的告别,他们不能再继续深交下去,比起面对面告诉对方他要离开这个国家,不如早早远离塔巴斯的生活,在离别时排除说“再见”的可能性,就这样悄悄消失掉才好。他只能婉拒他们之间所有的见面,试图在生活中磨去塔巴斯的痕迹,独自强压下所有的思念和苦楚,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凑合着度过没有他的日子。

 

他可以毅然地牺牲自我,但别人加给他的责任无法糊弄过去。

 

“你想混入军机府?在这个时候?”

 

玛德烈迟疑着来回徘徊,西蒙站在一旁,愧疚地垂眸。

 

“我之前因为疏忽大意,不小心暴露了行踪,军机大臣加强了保卫,我目前基本上不可能溜进档案室。”

 

“孩子,那里应该也没有用了,我也曾经去过那个档案室,没找到什么,但大臣贪污腐败的证据我倒是看了不少。不过你没有时刻保持警惕,这一点我必须严肃批评你。”

 

“是,长老。”

 

“注意你身边的人,好吗?”玛德烈背对着西蒙,凝视着墙壁上的家族勋章,目光炯炯。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长老。”

 

“我知道你最近以寻找线索为借口,溜出去和一个陌生的少年玩。我的消息来源非常可靠,因此我不得不提醒你,我要你注意塔巴斯。”

 

“什么……?”

 

“我听说他有一把枪。”

 

“荆棘长枪,长老。据塔巴斯说,那是一把祖传的枪。”

 

“的确是一把祖传的枪,据我所知,这是一把从军机大臣的祖宗辈就开始流传下来的枪。”

 

西蒙僵在那儿,浑身上下的血都凉了,似乎成为了一座刚制作完成的冰雕。

 

“那他是……”

 

“没错。找个机会绑架塔巴斯,越快越好,不仅仅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们全族人。记住,西蒙,必要时——”

 

这不可能……

 

长老毫不犹豫地又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年老的猎人瞳孔中似乎喷出了炽热的火光,压抑几十年的情感尽数爆发,宿仇使他简直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憋屈了多年的猛兽,要燃烧最后的活力咆哮着震撼山林。他拿着金头拐杖,像拿着另一种形式的死神镰刀,对着西蒙不带感情地下了终审判决。

 

“毁、尸、灭、迹。”

 

 

 

 

 

 

可他才刚刚爱上他。

 

 

 

 

 

 

 

 

 

 

 

 

 

 

西蒙决定去见塔巴斯。他相信塔巴斯暂且不知道他的身份,因此这种利用而带来的负罪感就强烈许多。他死也不会伤害对方,塔巴斯是无辜的,但只有长老所说的一个办法可供他选择。他无法面对这个事实,也不可能对父母的死坐视不管。因此他这一次去找他,虽然只是缓兵之计,却赌上了所有。

 

“怎么,放了我这么多次鸽子,你总算亲自上阵了?”

 

塔巴斯蹲在湖边,往湖面扔着石子,看上去只是为了找点事情做。他看也没看西蒙一眼,先前苦等多次未果,烦躁之余冷嘲热讽的技能再次点满,对西蒙老一套的解释则表现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

 

“抱歉,我之前的确有事情要做。”

 

“别扯那些,你哪一次不是有事情要做?”

 

“……我想请你帮我办一件事。”

 

“啰啰嗦嗦的,少废话,赶紧说。”

 

“带我潜入军机府的档案室。”

 

塔巴斯没有回话,被他捡起的一粒石子倒腾在他的手心摩挲着,迟迟没有丢出去。

 

“你都知道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一片未被尘世惊扰的、波澜不惊的湖。

 

“对,我都知道了。你就是军机大臣的独子。”

 

“我从未因这个身份而感觉到过一丝一毫的骄傲,”塔巴斯平静地说,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从未。”

 

“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厌恶官场,并且你一直在隐瞒这个身份。”

 

“我的父亲,”塔巴斯自顾自地说道,“他可以称得上是贪官的代表,他心狠手辣、老谋深算,他唯一真心爱过的大概就只有我的母亲,可我的母亲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因为难产而去世了。他现在只希望有一个雄心勃勃的儿子来继承他的家产,来继承他的荣光。”

 

“可我不是他想要的儿子。”

 

塔巴斯猛然把手中的石子砸了出去。石子“咚”的一声沉入湖中,没溅出多少水花。

 

“我从小就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不愿意看见仆人因为照顾我不周到而受到毒辣的惩罚,我讨厌看见我的父亲仗势欺人,我不喜欢他们行事时那肮脏的作风。”

 

“我憎恨我所处的环境。”

 

“因而我是异类。父亲不喜欢我,所有人都不喜欢我,我一直一直没有朋友。”

 

“我的父亲从未把他还有一个儿子的事情泄露出去,因为他觉得我丢尽了他的脸。”

 

“他说他的儿子在七岁生日时就死了。”

 

塔巴斯冷笑。

 

“我也打心底里讨厌我自己,抵抗我的命运。”

 

“我很早就开始反抗了。我拒绝府中的山珍海味,跑去大街小巷买些民间小吃填饱肚子,比如麻薯团子之类的,我都已经吃过很多次了。我悄悄丢掉华丽的衣物,只愿意穿一身最普通的黑绸,我推辞掉几乎所有的皇室宴席,不愿意在公共场合露面,当然,这一点也顺了我父亲的意,他也觉得,衣着寒酸的我不配给他的钻石礼服做哪怕一点点的陪衬。”

 

“我恨他,他也不喜欢我。”

 

“要是让我就这样过一辈子,还不如让我现在就去死。”

 

“我理解你,塔巴斯。”

 

“你懂个屁!”

 

塔巴斯咆哮道,冲动地直起身子来一把揪住西蒙的衣领,金眸里跳跃着金色的火焰,他对上对方的眼睛,不客气地怒目而视。

 

“你懂什么,你懂我的痛苦吗,你懂我对自己至亲的憎恨吗,你尝过无依无靠、独来独往的感觉吗?!”

 

“十个月前,当我知道父母已经离世,我的绝望并不亚于你。”

 

西蒙坦率地凝视少年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金色的火焰渐渐平息下来。

 

“我二十年都不知道我的父母去了哪里,所有人都瞒着我。”

 

“我很痛苦,也很无奈。但我手头上有我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我必须完成,为了我的父母,也为了我自己。”

 

长时间的沉默。他们平静对视。

 

“我能做些什么?”

 

“带我潜入军机府档案室。”

 

 

 

 

 

 

 

 

 

 

 

 

 

 

塔巴斯从他的父亲那里偷偷弄来通行证,并教他避开暗中设置的细丝,提醒他哪些地方有机关,西蒙倒显得笨手笨脚起来,没想到狡猾的军机大臣设了那么多障碍。直到西蒙安稳地翻阅起了几封信件,塔巴斯才揉揉眉心,夸张地舒了一口气。

 

“他心机城府深,戒备心重,本来是为了防外人,结果这样一来简直是在防自己人。”

 

“我陪着你就能保证你的安全,不过你的动作最好快点。”

 

“嗯,谢谢你,塔巴斯。”

 

西蒙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却像长老所言一样一无所获。他尽力不把疲惫感展露出来,塔巴斯却默契地感受到了他的失落。

 

“有一个本子上面可能会有你所需要的信息。”

 

“那个本子在档案室吗?”

 

“不在,”塔巴斯顿了顿,耸耸肩,“我知道我的父亲从小就有记笔记的习惯,他会把一些大事记在本子上。我会搞到手的,他对我的警惕心还是比较松的。你先离开这里,待的时间久了就容易被发现。”

 

西蒙感激地点点头,把信件塞回原位,站了起来。

 

“对了,告诉我你在找什么时候的信息?我不可能把那么多本子都搬过来给你。”

 

“二十年前,有关于那次皇宫失火事件。”

 

“明白了。关于那场大火,我倒是有听说过,不过我听到的只是某位军机大臣的片面之词。”

 

“我所听到的,有关于七岁离世的那个男孩,也是某位军机大臣的片面之词。”

 

“噗嗤”一声,塔巴斯笑了。

 

 

 

 

 

 

 

 

 

 

 

 

 

 

“那场火灾带走了太多。还好我有幸逃生,军机府内的两样宝物却再也难觅踪迹。黎明之剑和黄金权杖,祖父费劲心机从不知道它们的价值的乌合之众里弄来,为祖辈争光添彩,本打算一代传一代,永护我们家族的荣光,而这两件宝贝却沦落至此。老国王如此狡猾,竟然派遣赏金猎人从我府盗取剑和权杖,活该死于茫茫火海,而我手头上仅有的一把祖传的荆棘长枪,打算传给我的独子。我已答应亡妻,至此不再娶妻生子,我相信我们的儿子会成为和我一样甚至超越我的人才。”

 

西蒙按耐不住飞快的心跳,压着声线一行一行念着保存了二十年后已松脆易碎的纸上的记载,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终于找到了父母所寻找的两样宝物的下落,原来二十年前它们藏于军机府。他把笔记本小心翼翼地合上,大脑飞速运转,一点一点拼凑出了带着幻想意味的“真相”。

 

二十年前,约翰和卓娅接到老国王的委托,查明老国王所需的东西在军机府后,因为没把握挑战军机大臣的权威而应该没有动手,但万般无奈下,他们最后只能从军机大臣那取回了黎明之剑和黄金权杖交于老国王,而皇宫失火、父母惨死、老国王丧命多半也是军机大臣怨恨之举。这也是死局——他的父母得罪哪一方的下场都不堪设想。可剑和权杖至今下落不明,不是在大火中被摧毁,就是被老国王藏了起来——思路终于理清楚了。

 

西蒙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短暂的释然驱散了烦躁和焦虑,但随之而来代替这种焦躁的情感、占据他内心的主导位置的,是恨意——与“爱”相反的,绝对的恨意。

 

他要复仇,他必须得复仇,可——

 

他的宿敌竟然是他爱的人的父亲。

 

塔巴斯在一旁则迟迟没有动作。他的父亲在二十年前的日记中饱含对他的期望和热情,这是一种扭曲了的“爱”,他如今却不配做他“理想中”的儿子。莫大的讽刺,真是莫大的讽刺,更让塔巴斯难受和愧疚的是,他的父亲可能是杀死西蒙父母的元凶。

 

“你是赏金猎人。”

 

“对。”

 

“你在寻找二十年前你的父母的死因。”

 

“对。”

 

“西蒙,你怀疑他,对吗。”

 

“……我基本上可以断定就是他。”

 

西蒙一时气昏,几乎站不住脚,他死死抓着日记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塔巴斯连忙先扶住对方,他们谁也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才好。

 

“你想杀了他。”

 

“我必须杀了他。”

 

“哈哈,他是我的父亲,也是你的仇敌。”

 

“哈哈……苍天饶过谁啊。”

 

夜色深了,无边的黑暗袭来。情潮的起伏和无法言喻的痛苦交融为满嘴的苦味和透心的寒意,低温逼入二人的心里,他们脚下坚实的泥土似乎变成了无底的冰窟,寒气从脚底一路攀上,直窜到天灵盖,灵魂的某个地方在一点点凉下去。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

 

 

 

 

 

 

 

 

 

 

 

 

 

 

 

 

 

 

 

 

 

 

 

 

 

 

 

 

 

“两个月后,我将会离开这个国家。”

 

西蒙敞开心扉,一五一十地对塔巴斯坦言,告诉了他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

 

“我喜欢你。”

 

“对不起,我喜欢上你了,但是我真的喜欢你。”

 

结结巴巴地说完这番很是无厘头的话后,他看见塔巴斯的表情略略变了变。他不敢直视对方,于是就赶紧闭上了眼睛,调整语速后一股脑地补充完了所有想要告诉他的事情。

 

“以上,就是我想要告诉你的所有内容。”

 

“……我明白了。”

 

“你帮助我找到了真相,我一定要感谢你,”西蒙坚定地说,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个可笑的仙人掌发卡,“在我离开之前,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都可以提出来。”

 

“我现在就有一个要求。”

 

“你说,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一定照办。”

 

“我想让你属于我。”

 

西蒙惊得忘记了呼吸。

 

“我不太擅长用语言表达这一类事情,”塔巴斯红了耳尖,他尴尬地抓抓头发,撇过头去,“喂,西蒙,你该不会听不懂吧,还需要我再说一遍?……那好吧,真是麻烦——我说我爱你。”

 

很爱很爱。也许这种感情已经超越了“爱”的范围,融入了血、骨还有灵魂,作为此生的羁绊一直一直影响着他。他想彻底拥有他漆黑的人生中唯一的一抹耀眼的金色光芒。

 

两个无助的灵魂相互吸引,最终终将成为彼此的慰籍和盾牌,终将成为彼此间的一部分。

 

西蒙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做了什么,回到家中端坐在书房椅子上的他只能回忆起被另一种情感填满了的心。他的思想已经超越了感性和理智,转而以一种局外人的视角回顾这一年的历程。他异常平静地凝视着那个即将到来的日期,做出了一个违背整个家族应有的命运的决定。

 

 

 

 

 

 

 

“你们提前离开,我会留下来从他的口中亲自听到真相,然后决一死战。”

 

“如果我还活着,我也许会追上你们,也许会留在这个国家;如果我死了,我也绝对不会让他好活。”

 

“这是我的选择,不需要劝说我也不需要等待我一起走了,长辈们。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走到底。”

 

 

 

 

 

 

 

 

 

西蒙绑走了军机大臣的儿子塔巴斯,将塔巴斯软禁在皇宫。

 

“很好,很好,你干的非常好,”国王赶走了靠近他的王座的士兵们,秘密召见了他,亲切和蔼地说,“你已经完成了任务,我立马派人带你去我的密室,你可以任意选择一件宝物。”

 

“不需要了,我已经告诉了军机大臣,是您指使我绑架他的儿子。”

 

国王瞪大双眼,笑意从脸上迅速褪去,他的面孔狰狞起来。

 

“你怎么敢——?”

 

“国王陛下,您能否告诉我,二十年前的那场火灾,发生了什么?”

 

“火灾!火灾!”他连喊了两遍,眯起精明的小眼睛打量着他,那眼神似乎是在看一只怪物。

 

“哈哈,我明白了,我可算是明白了——!”

 

“你也是个伺机而动的渣滓!我好像猜到了,你的名字是——”

 

“我是西蒙•古利斯坦•猛咖,约翰•王德尔与卓娅•古利斯坦之子,”西蒙的声音盖过了国王放肆的辱骂声,“是二十年前葬身皇宫火海的那一对赏金猎人的亲儿子。”

 

“不错,不错,你差不多就和那个蠢货约翰一个样,”国王拍着王座的扶手,轻蔑地说,“当年的火灾中,我的父亲被活生生烧死,而他所得到的黎明之剑和黄金权杖——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吧?”

 

“不,我只需要知道那场大火从何而起,为什么只有军机大臣一个人逃了出去。”西蒙上前一步,攥紧拳头随时准备拔剑出击。

 

“傻小子,那场火灾是老国王引起的。”

 

成熟冷漠的声线从王宫的另一端传来,像利刃一样刺入两人的耳膜,高大的军机大臣身披一身银色铠甲,手持长枪大踏步进了内殿。

 

“啊,是你啊,塔图姆,”国王的声音为了表示热情而故意拉长实际上却分外冷淡,“拿着武器进殿,你有何贵干?”

 

“尊敬的国王陛下,您可真是肮脏的杂种,”塔图姆毫不顾忌地做了个下流的手势,“二十年前,您亲爱的父亲从我们军机府的眼皮子底下夺走了两样宝物,怎么,您还不满足,二十年后还要对我的独子动手?”

 

“胡说八道!”国王狠狠瞪了一眼西蒙,“是这个赏金猎人受了别人的指使,绑架了你的儿子,塔图姆,可别把脏水都往我这里泼。”

 

“我的军队已经包围了皇城,你已经无路可走,”军机大臣冷冷地说,顺带着瞥了一眼一旁的西蒙,那歹毒的模样使西蒙不由得记起了阴险的竹叶青蛇,“怎么,小子,你想听明白二十年前的真相?我就说给你听好了,也让我们亲爱的国王陛下长长脸。”

 

“二十年前,老国王从我的军机府盗走了黎明之剑和黄金权杖,放入了自己的密室里,那时候他们还打算分赃吧,还好我据理力争,猎人还没来得及拿到其中一件宝物,就被国王喝住了。老国王见事情败露,一心想把我干掉,却不知道我的军队已经解决了他的士兵。他明白身边已经没有他的人之后,一时冲动打翻了烛台,想把我烧死,可惜只是咎由自取,最终反而烧毁了整个皇宫。我眼睁睁地看见了国王把宝物统统放入了自己的密室。”

 

“那两位赏金猎人也不知去处,不过我看他们身手敏捷,我能逃出生天,那他们也并没有多大可能性被烧死。”

 

“不过今天,你们所有人都必须死。这个王国是时候更迭换代了,国王陛下。而你——”

 

塔图姆手中的枪尖凶狠地刺向了西蒙的方向。

 

“也得死。”

 

“住手——!”

 

西蒙还未有所动作,塔巴斯提就着长枪从皇宫的一个角落走了出来,枪身的银质荆棘闪着不详的寒光,他对上父亲寻根究底的目光,无畏地举起了枪。

 

“父亲,我很抱歉,但你不能动他。”

 

四人僵持了没多久,国王就率先呼唤起他的后卫兵们,塔图姆咆哮着冲过去,一枪刺入了空荡荡的王座,而从王座上敏捷地一跃而起、仓皇逃窜的国王则逃过一劫。后卫兵几乎是和军机府的士兵同时到达了内殿,现场顿时一片混乱,由国王指令的卫兵和被大臣拉拢的士兵展开了惨绝人寰的厮杀,冷兵器的碰撞声声刺耳,刀光剑影如液体般四溅开来,因此不知是谁引起了大火,而这场大火的真相在此后的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也一样成谜。

 

火势凶猛,浓烟滚滚,国王和军机大臣已不知去向,西蒙拉着塔巴斯一边躲避呛人的烟气,一边四处寻找出口。他们看不清楚路,没头没脑地乱闯,竟然摸到了王座前的台阶下,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他们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国王被水晶吊灯砸死,却意外发现了那扇燃烧着的暗门。

 

“危险,别去!”

 

塔巴斯大吼,西蒙却挣脱了他的手飞奔进了密室。他并不是来拿他的报酬,因为他没有按照邀请函上的要求替国王保守秘密,他的任务失败了,他不该得到奖赏。他只是为了父母,替父母拿到二十年前未曾得到的酬劳——

 

二十年前的邀请函上,他们的报酬是一件,那他只拿一件——

 

西蒙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在密室里乱闯,越来越浓的烟味宣告形势紧急,他终于瞧见了靠近一处火源的黎明之剑和黄金权杖,密室快要被烈火吞噬了,他来不及多加思考到底选择哪一样了——

 

西蒙窜出了密室。他的手中,拿着一把闪烁生辉的黄金剑。

 

 

 

 

 

 

 

 

 

 

 

 

 

 

“父亲——!”

 

塔巴斯咆哮着本能性地冲了上去,却不料迟了一步。他跪在一边,绝望地看着父亲被埋没于一根烧断了的巨柱下,已经被压得血肉模糊。

 

他毕竟养育了他二十年,毕竟是他的父亲。

 

“塔巴斯,听我说,塔巴斯,”西蒙不知怎么回事,也跟着塔巴斯一起哭了,他抹了一把眼泪,浑身脱力,却拼命扯着塔巴斯想让痛哭的他站起来,“求求你了,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塔巴斯跌跌撞撞地跟着西蒙从小道逃出了皇宫。皇宫已经快被烧塌,火光冲天,可怖的景象与二十年前无异。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起风了。

 

凉风习习,像是自然的恩赐,微微的风抚慰着从火灾中逃生的人们饱受折磨的心灵。

 

“这是父亲的亲信给我的。他在来皇宫之前就写了遗嘱,他把所有的家产都留给了我。”

 

塔巴斯的声音颤抖,他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羊皮纸,把它递给西蒙。

 

“这是爱吗?势利的爱,精明的爱,这是他所能给予我的全部的爱,以他的方式。”

 

“可这不是我能去接受的爱。也许我们有缘无分吧。”

 

终于,塔巴斯放下了。西蒙也终于获得了他所苦苦追寻的真相,终于能够面对着皇宫的残骸而释然。无论他的父母有没有死,无论当年的情景到底是怎样,他也都放下了。

 

风越刮越大,吹动了他们的头发。他们身上被烧伤的小部分皮肤已经没有那么疼痛难忍了。

 

他举起黎明之剑仔细端详,才发现剑柄处有一个看上去很多余的鼓包。他尝试着撕开那块,却意外发现了一张小纸条,上面的墨迹因为保存良好而不显得淡。

 

“致我们的儿子,以及王德尔家族和古利斯坦家族的族人们:我们从军机府找到了黎明之剑和黄金权杖,已经猜测到国王和大臣将有一场针锋相对的争斗,猜测到大臣绝不会放过我们,甚至还可能牵扯到我们刚出生不满一年的儿子,因而我们将计就计,准备逃离这个国家,逃离赏金猎人的身份,逃离为贵族办事的命运,追求自由。请不要担心我们,当你看到这张纸条,那就证明我们是安全的,也许此时此刻我们正在环游世界,也许我们正在踏上回家的路。请告诉我们的儿子,他叫做西蒙•古利斯坦•猛咖,我们爱他,我们对不起他,我们很抱歉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留在他的身边,但无论他怎样,他都会是我们的骄傲——爸爸妈妈永远爱你,我们的孩子。”

 

署名是约翰•王德尔和卓娅•古利斯坦,日期是二十年前。

 

风渐渐小了下去,有几根被拔根而起的野草打着转儿在半空舞蹈,西蒙的发丝被轻轻撩起,摩擦着他的脸颊,痒痒的。细小的尘埃飘飞在他们周边,在阳光照射下亮晶晶的。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塔巴斯揽过西蒙的肩膀,从口袋里摸出那只仙人掌发卡别在他的头发上,他握紧他颤抖的手,温柔地问。

 

“怎么做都行,”西蒙仰起头来,轻松又爽朗地笑了,“航海时代来临了,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了。”

 

“准备准备行当,我陪你环游世界吧,”塔巴斯深呼吸了一口气,“我们是得换个环境了。也许你还会遇见你的父母。”

 

西蒙轻轻地点了点头。

 

风停了。

 

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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